《致父親－寫於亡父頭七》
爸爸：
一封信都像是沒給你寫過，一寫竟是訣別時。
從肝炎到肝癌，十三次的化療針，你熬過來了。之後到肺部纖維化，心臟衰弱，你忽爾大病一場，千鈞一髮之際也是憑着意志力活過來了。你是我心中的超人。當時出院總算回到家中，你很欣慰，你亦說過，要走也要在家裏走。
然而，何以走得這麼急？這麼孑然一身？或者不算急了，你至少等到我旅行回來那天才離開。或者不是冷清，你只是灑脫地不想帶走任何牽絆，也不為我們留下太多負擔。我情願自己這樣想，這些是你臨終給我們的保佑。
大病以來，你每日只能待在家中一間小房間，鼻孔被氧氣管牽着走，如同囚在動物園裏的獸，沒有自由，卻較「安全」。可你一向喜歡出去走走看看，喜歡打扮得光鮮漂亮，喜歡幹點雜事消磨時間，這些事情在這段時間你都無法實現。
於是，你總是表現得有點不聽話，這是你心裏對自己和對我們以及社會的反抗。我們不怪你，真的，我們只是心疼你。這種反抗，或多或少導致了悲劇意外。一想到出事當天你獨自一人在家裏可能遭受的無助掙扎及痛苦，我無法不流淚。想到你的靈魂苦苦等到我回來救你解脫，卻不願讓我見你意外時的最後一面，我內疚失措，整個人那刻被抽真空了，但我相信這是你最後倔強的安排。你保存着你的自尊，還有對我們的眷戀，讓我成為唯一的目擊者。我不害怕，我希望到最後我都沒有讓你失望。
我想，我是你最放得下心，也最放心不下的女兒。放心於，我算是家中較能承受痛苦，值得信任的人。放心不下於，我年紀還小，還有太多未來你想和我一起見證。母親常說我是你不肯放棄自己的動力，我懂你已經非常非常努力，想撐到我有幸嫁人當天，生兒育女當天。我很想你在。可我也不忍看着你一天又一天受病魔折磨，日漸消瘦，精神萎靡，兩眼惺忪，手腳顫抖。這種內心掙扎，付諸行動時，卻顯得格外見外閃縮，全因我怯。
你是個不善詞令的父親，我又何嘗不是一個拙於表達的人？你總是把愛默默化成行動。前個星期看到我在客廳看世界盃很興奮，你就打開房間的電視跟我一起看，就是想知道我在高興什麼。以前你身體還好時，你會每天幫我摺被子，切水果，燙青菜。每次我去旅行回來，你都來接我。知道我愛喝檸檬茶，就不停買回來。聽到我愛吃炸薯仔，一有空就做給我吃。這些我都銘記在心，我亦盡可能用我的一切報答你，儘管遠遠不夠。
我對你也有太多歉疚，一想到你走前的一星期我都不在家，出門當天你還微笑着目送我出門，出發前一晚送你的杯子蛋糕及對話原來已成絕響。寡言的你到我回港前一天才開口傳個訊息問我歸期，你一定着急在等我回來。我多想衝回來跟你說我旅行的種種，讓你試我買回來的零食。後悔早已太遲，這些是我還需要時間釋懷的地方。
爸爸，到現在我還是在適應，適應每天早上沒有你笑着目送我出門，回到家中沒法看見你殷切期盼的眼神。你每次傳訊息給我，都是為了求我替你買一份馬報，心中還有好多話，我知道你不敢說。我每次入你房間在桌上放下買給你的食品時，同樣有好多話，開不了口說。
爸爸，在最後一段路上，你受苦了。或許走得有點孤單，但你亦終於能做內心的自己。你對我們的忍讓關愛，埋怨不滿，千言萬語，最後都只餘祝福。我們會好好的，我會努力讓自己幸福的。我人生路上之後的每一步，我會走得更無懼，因為我知道你會在我身邊保佑我。但願你現在正在無痛無苦的世界中享樂，生前未過上的好生活，現在能過上。先享受一陣子吧，不要對自己吝嗇了。
我會一直想你，一直愛你。
女兒
泣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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